拜见母上大人
（上）
戚妈妈在厨房里做饭。
炖汤、炸鱼、蒸虾、和面、炒西兰花。
她还计划再做一个酒酿汤圆。
儿子说过，小顾爱吃这个。
忙得不可开交。
她偷偷往客厅里瞄了几次。
小顾老老实实坐沙发上看电视。
看的还是英文台，戚妈妈一句也听不懂的那种。
一看就是个文化人，有教养。
不像自己家儿子，一坐到沙发上就跟被抽了骨头似的，不是躺着就是趴着，没个正型。
她有好几次想张嘴喊一声。
却觉得喉咙里像被塞了团棉花，千丝万缕地扯着、黏着。
许多细细绕绕的顾虑。
最后她鼓足勇气叫了声：“小顾……”
很小声。
但小顾听到了，回头望了一眼。
这一眼望得戚妈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。
活像自己是在别人家里。
她慌慌张张低头找事情做，揭汤锅盖子看一眼，又揭蒸锅盖子看一眼。
最后想起醒着的面来，揭开白布，用手指头戳戳，觉得可以了，赶紧拿到案板上，撒面粉，先揉几下，又用擀面杖擀。
小顾在她身后问：“有事吗？”
没有称谓。
这使得戚妈妈有些失落。
她放下擀面杖，回头看顾惜朝。
这孩子站着和坐着一样，都是笔直挺立的。
她毕竟是个长辈，在孩子面前手足无措是不好的。
何况，小顾一看就是个精明人，和他兜着圈子说话，不好。
于是她清清喉咙，问：“你会做饭吗？”
小顾惊讶于她的问题，但很快回答：“不会。”
戚妈妈再次失落。
其实她早知道答案的，小顾的手，白净匀称，十个指头伸出来修长，连指甲都修剪得干净整齐。
别说做饭了，恐怕做家务都不在行。
小顾也看到了她眼里的失落：“君子远庖厨么。”
“啊？”戚妈妈愣了一下，“君子”她听得明白，但“狍雏”是什么东西？
小顾解释说：“我妈说男人不需要进厨房，好好读书就行了，我要帮她做点什么，她总不让。”
戚妈妈辩驳不得什么，小戚小时候，自己也是这么教他的：“男人家家的，学什么做饭？将来有你媳妇呢！”
如今这指望，是落空了。
半晌她强笑起来，说：“小戚比你还强点，他至少还帮我刷刷碗什么的。”
戚妈妈继续擀面。
边擀边扯着先前的话头继续问：“总得会做一两样简单的吧，我是说，你们不能一辈子吃馆子吧。”
小顾想了想，回答：“煮个方便面什么的还行，还有烤面包机。”
戚妈妈苦笑起来，这算是哪门子手艺啊？
她擀着面，轻声细语地说：“方便面吃多了不好，那里面有防腐剂。还有啊，少商最喜欢吃还是自家做的手擀面。”
面团在她手下，逐渐变成一张巨大的面皮。
而她的思绪，也如面皮一般，越撑越大，实质却薄了。
她说：“少商小时候，每次做手擀面，总是吃完自己的，又眼巴巴看着他爸爸和我碗里的，他爸爸疼他，总把自己的拨给他，还说，这么点大个人，怎么肚子里这么能装呢？”
边说边在面皮上抹面粉，又把面皮一层层叠起来。
她又说：“可惜他爸爸死得早，我也不大会管教他，打小就是个祸精，长大了就更别提，要做什么就去做，从来不为我考虑什么，这俗话说得有理：‘儿大不由娘’……”
说这话时，她拿一把刀，沿着卷成筒子的面皮边缘切下一刀。
“呀！”她低呼了一声。
“怎么了？”小顾问。
她心虚地答：“没什么。”
她想起来，儿子跟自己说过，小顾是没有父亲的，自己这样说，是不是有故意挤兑他的嫌疑呢？还有那句“要做什么就去做，从来不为我考虑什么”，会不会被理解成自己是反对他们两个的呢？
在是否接受小顾的问题上，她已经和儿子打了半年的拉锯战。
哭过，骂过，拿擀面杖抽儿子的胳膊，甚至装病，最后不得不以全线溃败告终。
曾经有两天她不吃不喝、不眠不休地枯坐着，心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，怎么会变成这样？
自己的儿子，喜欢一个男人。
最后她想通了：自己的儿子，自己是知道的，虽说打小惹祸是寻常事，但主意正，不三不四的事情是不做的，他能看上的人，也不会错到哪里去。再说了，人家的儿子，也是捧在手里怕摔，含在嘴里怕化的心肝宝贝，白给了自己儿子，就算要分手，也得是人家先开口，背信弃义的陈世美咱不能做。
最后是她给好几个月不回家的儿子打电话：“好久不回来，想吃手擀面不？妈给你做……叫小顾一起回来吃吧。”
小戚回家没呆一会，就找借口溜了。
她知道，这是儿子给机会，让自己和小顾独处一会儿，充分展现一下作为一个母亲的善良。
怎么这嘴上就没有个把门的，万一小顾误会了，给气走了，儿子回来，自己拿什么赔他？
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，脑子打了结般的，不知道怎么补救。
小顾站了半天，看她的嘴张张合合，却始终吐不出一句话来，好像为难得要命，就从她手里接过菜刀来，在面皮上又切了一刀，问：“是这样切吗？”
戚妈妈连连点头，又撩起围裙边来揩拭眼角。
手擀面做出来盛了两碗，吃饭的时候，一碗给小戚，一碗给小顾。
小戚果然是吃着自己碗里的，看着别人碗里的，到最后索性大叫起来：“妈你怎么这么偏心，他碗里有两个荷包蛋，我却一个都没有！”
（下）
约了顾妈妈三点钟喝下午茶，她四点过了才姗姗来迟。
小顾白她一眼：“妈，你怎么不守时？”
她摸摸鬓发，满不在乎地回答：“路过商场看到有新款，就进去逛了逛，忘记时间而已。”
小戚偷眼看看她七吋跟的高跟鞋，穿着逛一个多小时，还能走得这么摇曳生姿，怎么可能？他总算明白，小顾那套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，是谁教的。
未来丈母娘故意迟到，给他下马威啊！
要打起全副精神来应付。
小戚笔挺地站起来，给顾妈妈斟茶。
“阿姨，喝茶。”他叫得甜丝丝的。
可顾妈妈的反应就跟听到苍蝇哼似的，皱着眉头说：“有话就直说吧，我呆会还有事呢。”
小戚看看小顾，小顾也看着他，坦然倒坦然，但也没帮腔的打算。
他只好调动着满腹诚恳：“阿姨，我和惜朝好上了，就是那种很喜欢很喜欢，想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……”
“得了！”顾妈妈挥着手打断他：“年纪轻轻的，别这么早说一辈子的事情。”
小顾看了他妈一眼。
顾妈妈只好整理了下情绪，尽力平静地问：“你们怎么认识的？”
小戚回答：“我们是同事。”
她点点头：“我家惜朝不大会和人相处，你要是他同事，肯定帮了他不少，不然就他那心气，哪里看得上你？”
小戚赶紧陪笑：“那是，那是。”
顾妈妈又问：“你们已经在一起了，是吧？”
小戚和小顾对望了一眼，这个话题有点不好启齿。
顾妈妈就一付过来人的神情点了点头，说：“既然你们已经在一起了，也不是我能说什么的了，我想你们今天约我出来，也不过是知会我一声而已吧？”
小顾玩着杯子不说话，倒是小戚露出歉疚来。
顾妈妈就对着小戚说话：“你叫做戚少商是吧？”
小戚赶紧点头，她就说：“你记住一件事情，我今天同意了你们两个，就是把我儿子给你了。”
小戚又猛点头，她说：“别点头，我的话你听懂了没？我给你的，是我的儿子。”
她把“儿子”这两个字，咬得很重。
“你要是欺负他，我可不会帮他想办法，商量怎么跟你玩把戏，我直接就给他一把刀，捅死你！”
小戚摸摸肚子，依旧忙不迭地点头：“阿姨，您放心。”
三个人这才真正和乐融融地开始喝茶。
顾妈妈又问了些问题。
小戚说一起吃晚饭吧，她说：“不了，还约了朋友打麻将呢。”
她拎着她的小坤包，独自离开了。
背影无端地落寞。
小戚交给戚妈妈一个任务。
多和顾妈妈来往来往，反正两单身老太太，都孤独着呢。
戚妈妈严格按照他要求办事，星期一约顾妈妈逛街，星期二看花市，星期三学跳舞，星期四到居委会看免费唱戏，星期五去新街散步，星期六到老年大学报名，星期天，呃，实在想不出花样了，干脆到戚妈妈家里，翻出毛线来，开始织毛衣。
顾妈妈坐一边看着，伸出两根手指头，捻着毛线问：“换季的时候不还早么？”
戚妈妈笑眯眯地回答：“往年只织一件，开工迟些也无所谓，今年不一样，还得跟小顾织一件呢。”
顾妈妈脸色柔和了不少。
过了一会，家里的电话又响起来，戚妈妈去接。
“找谁？”她连问了几声，才听到电话那头小顾迟疑的声音：“妈……”
“喔，等一下，”她赶紧转向顾妈妈：“小顾找你，电话都打到这里来了。”
顾妈妈抱怨：“这孩子，不会打我手机么？”却赶紧起身去接了，谁知道小顾说：“不是找你，是找那个妈妈。”
她把听筒又送回去：“叫你妈呢。”
坐边上气哼哼地揪毛线头，耳朵竖着听。
戚妈妈那边满面春风，都快笑成朵花了：“啊，惜朝啊……你们做手擀面呢……哈哈，傻孩子，和完面要放着醒一醒的，不然可不就软绵绵的，下到锅里就要散的……”
顾妈妈好不容易听他们讲完，寒着脸伸手：“我还有话说。”
戚妈妈把听筒还给她，把毛线拿起来，也竖着耳朵听。
就听她说：“我不跟你说话，去把戚少商叫来！”
那边小戚接过电话，开口就甜丝丝地叫：“妈！”
响亮又干脆。
连旁边的戚妈妈都听得清楚。
顾妈妈满怀的愤懑，就被这一声，脆生生地给揪得无影无踪。
扯平了。
她挂了电话，转头笑眯眯地对戚妈妈说：“还有毛线针吗？我来帮你织，我会一种新花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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